這是哪裡?
山洞不見了,瀑布不見了,入眼的只有望不到邊的濃霧。置身濃霧之中,我彷彿身臨幻境,身下已不再是冰冷的岩石,而是一片柔軟的灰藍色的草地。身下的草兒九葉成株,每一葉上又長滿了細細的銀白色絨毛。此時,明明沒有風,亭亭的九葉草卻在我的注視下輕輕搖擺,身姿妖嬈。
我伸手拔了一株放在鼻間,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立馬鑽進了鼻子。之前的不適在這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這到底是什麼地方?
我雙手撐地爬了起來,往前走了幾步,卻發現這是一處被濃霧籠罩的樹林。樹林里的大樹高聳入雲,它們銀色的樹榦上生有巨大的湛藍色的樹冠,緻密的樹葉在濃霧繚繞中發出淡淡的冷光。
我用手撫上身旁的一棵大樹,想要扒下一片樹皮看個仔細。可這時,我的耳邊忽然傳來了一陣女子的笑聲:「來呀,快來呀,哈哈……哈……」笑聲時高時低,時遠時近,如同煙霧一般縹緲在山林之間。
「有人在嗎?誰在那裡?」我試探著叫了幾聲,聽到的卻只有自己的回聲。
我摸索著向迷霧裡走去,女子的笑聲離我越來越近。
府里的僕役們閑聊時曾說起,三十多年前,有個失足受傷的獵戶在摩崖山中偶遇神明,混沌一夢,夢醒已經安然下山,腿疾痊癒。但是,他家中的小兒子卻在當晚失蹤不見了。後來,大家紛紛傳說,這摩崖山是神明府邸,凡人不可隨意進入,否則就要付出代價。難道,這裡就是傳說中的神明之所?
「有人嗎?我是在山上迷路的人,請問有人能帶我下山嗎?」一邊走,一邊喊,走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,我已經從樹林里鑽出來。
原本濃得散不開的霧氣此刻突然不見了,顯現在眼前的是一條涓涓流淌的小河。河水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粼粼的金光,一個女子背對著我站在河岸邊,她身姿裊娜,一頭長長的烏髮如錦緞一般鋪散在身後。岸邊一叢枝繁葉茂的木槿花在她身邊隨風起舞,映得她整個人飄飄欲飛。
「姑娘,請問……」我剛一開口,女子便回過頭來。
螓首皓目,素齒朱唇,一張小臉皎潔如月,可望著這張美麗的臉龐我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。心裡剛剛湧起的希望,瞬間被一碗冰水狠狠地澆滅了。
我該怎麼解釋眼前這詭異的一幕,難道我已經死了嗎?
「你可來啦,我等你好久了!」她笑靨如花地看著我,我心中卻無比苦澀。
罷了,這樣也好。這些年,我好想她……
我伸手想要抱住眼前的人,卻發現她的身體如影子一般穿過我,投入了我身後一個年輕男子的懷抱。
那男子錦衣玉帶,邪魅俊秀,一雙含情的鳳眼更是讓人一見難忘。他笑著執起女子的小手,半摟著她朝河邊走去,在經過我身邊時,他居然側臉對我頷首一笑。
我瞬間呆愣,心中一時酸甜苦辣混成一團,說不出個滋味。
我木然地跟在他們身後,聽著他們互訴衷腸,傳情示愛。在男子的懷中,少女的眼睛裡蕩漾著一汪秋水,她的臉頰羞紅得如同三月里最美的桃紅,我看慣了她蒼白消瘦,神情黯淡的面龐,竟從來不知道原來她也可以這樣的美,這樣的幸福。
和她一樣,男子的眼裡也滿是愛意。他輕撫著她的長髮,如同在撫摸這世間最珍貴的東西。看著這樣的他,我似乎再也恨不起來了。也許,我應該感謝他賜給我生命,謝謝他曾讓阿娘這樣幸福。
等月亮從天邊升起的時候,兩個相愛的人還躺在岸邊的木槿花叢里甜蜜私語。如果這裡真的就是死後的世界,那麼我起碼知道阿娘在這裡過得很開心,很滿足。
而我,我又該往哪裡去呢?
我轉身想要離開,卻忽然被母親腰間的一塊玉佩吸引住了目光。
那是兩個造型奇特,相互嵌套的碧玉環,青翠通透,全無雜色,玉環之下懸掛著九束銀白色的狐毛。
狐氏?!
狐氏乃是黃帝後裔,與周天子一樣擁有全天下最尊貴的姬姓。如今,狐氏一族雖不是公族,但也曾經聲名烜赫。晉國、楚國、齊國、魯國,就連秦國也有狐氏的後人。散落天下的狐氏一族中,有一旁支極為神秘。上古流傳下來的神鬼志中曾記載:
「青丘之山有獸焉,其狀如狐而九尾,其音如嬰,能食人,食者不蠱。」
狐氏的這一旁支便以九尾獸為圖騰,傳說他們是周王子狐的後裔,月下碧眸和這九尾玉佩便是族中最尊貴的象徵。
見到這玉佩,我心中沒有驚喜,只余諷刺,如果阿娘真是王子狐的後人,也許我的身份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麼卑賤。可那又能怎樣呢?一切都已經結束了。
隨神往來者謂之魂,並精出入者謂之魄。
人死,魂飛歸天,魄沉入地。我既在這片奇幻之境見到了早已離世的阿娘,那就證明我也已經是個死人了。每個人都是孑然一身地來到這個世上,離開時也依舊是孤單的一個人。世間的人和事通通成了隨風而逝的塵煙,抓不住分毫。
我轉過身去,不再看花叢中的那對眷侶,繼續往無盡的黑暗裡走去。
「別過去,那裡不是你要去的地方!」阿娘突然擋在我面前,她蒼白的臉色一如她離世的那日清晨,「阿女乖,快回去吧,你的路不在這裡。」
「我的路在哪裡?阿娘,我好想你……」我看著自己思念多年的面龐,淚水霎時盈滿眼眶,「阿娘,你為什麼要騙我?你根本不是什麼富戶家的侍妾,也根本就沒有什麼六十歲的夫主,對嗎?你是晉人不是秦人,你識字,你還會讀詩。你給我唱的那些歌,你說的那些話,我現在都能聽懂了。你告訴我,你到底是誰,我到底是誰,阿藜到底是誰?為什麼我不能去晉國,為什麼你又想讓我去晉國?晉國智氏與我又有什麼關係?」我看著阿娘,喉頭哽咽酸痛。
阿娘凝視著我,默默地流下兩行淚來。她抿了抿乾枯開裂的嘴唇,似乎要張口同我說些什麼。可這時候一陣風過,她忽然就如煙塵一般被風吹散了,在我面前只餘下四散的火星和漫天的灰燼。
是我,是我把她的屍首燒成了灰,她怎麼還會同我說話呢?她早就不在了……
我仰頭髮出一聲嘶啞的悲鳴,眼淚如瀑布般傾瀉而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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